憑什麼我們的角度才正確?

譬如說,我記得老二飛飛(菲力普)剛會講話的時候,有一天,門鈴響了,他衝去開門,開了門就叫,「媽媽,狗狗帶Ella來了。」


Ella是我隔壁的美國鄰居,他們家有一隻臘腸狗,臘腸狗是身體長腿最短,最貼著地面的狗,所以那狗很矮很矮,貼著地面走的。華飛跟我說的不是「Ella帶著狗」,而是「狗帶著Ella」來了。我很震撼。兩歲的華飛離地面大概八十公分吧,所以從他眼睛的高度看出去,先看到的主體是狗,而那主人太高了,只能看到膝蓋,所以當然主體是狗不是人。我的震驚在於,憑什麼我的角度和高度才是正確的?從他的角度和高度看出去的世界是不一樣的。


我覺得華飛給我上了一堂課,因為這堂課,此後我跟孩子說話,一定設法把我的眼睛降到他們的高度,他們或許只有一百公分,我也許一百六十公分,如果我屈膝跪在地面上跟他們講話,我們的視野就剛好平等。這都是學習來的。


問:父母比子女多了許多生命經驗,卻要對子女平等、尊重、不下指導棋,似乎非常困難。


答:非常困難,非常非常困難。


安德烈第一次跟我說他抽菸的時候,他十八歲的時候,在柏林,我到柏林去演講,他到旅館來找我,跟我說我有件事要跟你講,我說你要幹什麼,他說你先坐下來我就跟你講,我坐下來的時候,他就跟我說「我抽菸了。」這又是一個,喔!我要怎麼對付這個事情?


上個星期,安德烈告訴我他有一個女朋友,他說我會見到她,因為晚上大家要一起出去,安德烈的想法是,「我不要妳嚇一跳,所以早點告訴妳。」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兒子跟女朋友比較親密的在一起,這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,我知道緊接著又會有新的考驗要來了,譬如說,我准不准他們在我家同一個房間裡過夜?對我這為人母的而言,二十年來一路都是考驗、上課啊!


你永遠在進行你內在的辯論,但是,我仍覺得成年人一定要保持開放的心靈以及自我反省的精神,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。


把孩子當「外國人」

問:家長如何扮演孩子「朋友」的角色?你又是怎麼做的?


答:我有一個建議,就是你把下一代當成「外國人」來看,譬如說,對於印度人、日本人、歐洲人等等,當他所做所為跟我們不一樣的時候,我們不會馬上跳下去批判他是錯的,我們會想,嗯,他們跟我們的成長背景不一樣,所以行為想法跟我們不一樣是當然的。


那麼,我們對於二十歲這一代人,是不是也該留個空間?日本、印度、歐洲人是「空間」上的外國人,我們的兒女是「時間」上的外國人,他成長的那條路程、他的學校、他的同儕、他的時代、他的知識結構本來就跟我們不一樣。


我們有沒有可能跳出自己的自以為是,像對待外國人一樣,在某種程度上給他們一個空間,我覺得這對父母成人來說是相當大的挑戰。


當然我也不是沒有底線的,但是我也會和安德烈討論。譬如抽菸問題。他是個二十歲的人,自己也知道抽菸的後果,我作為一個相信自由平等的人,可不可能跟他說,戒菸,否則搬出去。你不這麼做,那就要有別的共處方式。我就想,那就把我們的關係像roommate一樣來處理吧。


那個底線就是說,你不可以在房間抽菸,你抽菸一定要到外面陽台上。這種協議就如同我跟一個成人室友做的一樣。這一開始當然很難,親眼看到你愛的兒子吸菸你真是既討厭又擔心,可是我得壓抑那部份,回歸到他是一個有獨立行事能力的人,他自己要為自己負責。


-------------受訪者:龍應台  作者:李雪莉 出處:天下雜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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